第42章
涉于春冰 by 半缘修
2024-5-1 22:09
绿衣和邓云去后,戏楼只剩下永嘉和宋檀。永嘉还想听戏,明章殿那边却来人,说花房送来了几盆兰花,请宋檀回去瞧瞧。
“这样冷的天,兰花能开?”宋檀很惊讶。
“只要有心,什么开不得。”永嘉道:“索性你先回去吧,我也走了,回去给皇祖母请安。”
于是两人闲聊两句,各自散去。
宋檀回到明章殿,刚进内室就闻到一股沁香,榻边的花几上摆放着两盆含秀微霜,花朵秀美别致,香气清幽缈远。
宣睢靠在榻边看书,光线透过窗子全都落在他身上。
宋檀在落地罩边看了一会儿,随手拨弄了一下珠帘。珠帘哗啦啦响动,宣睢抬起头看过去。
“回来了?”宣睢放下书,冲宋檀招手。
“你今日得闲?怎么不同我一起去看戏。”宋檀脱掉大毛衣裳,只穿着松绿洒金长袍坐到宣睢身边。他扭着身子去看后面几上的花儿,“兰花果然清香。”
宣睢靠着迎枕,曲着一条腿,姿态很闲适,“我若是去看戏,怕你们不自在,索性不自讨没趣了。”
宋檀看了他一眼,周身气息柔顺下来,“怎么会?”
他靠着宣睢的肩膀,说起今天的戏。故事说长不长,直白地讲出来并没什么趣,宋檀便哼了一段曲子,哼得断断续续,词句也听不清。
宣睢轻捏了捏宋檀的脖颈,宋檀发笑,曲子越发不成调。
他唱不成了,歪在宣睢身上,笑着说:“下回我再同你去看一遍。”
宣睢抚摸着宋檀散开的长发,只不说话。
少顷六安进来,说有大臣觐见。宣睢起身去书房,宋檀拿起宣睢留下的那本书,翻了两页后又放下,去了后面茶室。
六安不在,倒茶的是个小太监,小太监找不到六安平日放梯己茶的地方,宋檀便自己去找。箱柜里的螺钿小柜子里,整齐地摆放着六安的各种茶叶。
宋檀挑了一包茶叶,在小柜子边瞥见一个小匣子,匣子里放着断掉的芙蓉石镇纸。
“这是?”宋檀问小太监。
小太监道:“这是今日陛下不留神打碎的,先收了来,不知道是要拿去修补还是怎样。”
看着断掉的镇纸,宋檀不知道为什么,心里轻松的感觉一扫而空。
朝堂之上,再议内阁人选的时候,魏乔急流勇退,许多大臣都诚心举荐他,又劝他改变心意。魏乔只是拒绝,好像一点也不想进内阁。
大部分人认为这是邓云逼迫,对邓云操纵官员任选之事十分愤恨,上书弹劾。邓云为反击当即搜罗了一些罪名将几名官员下狱,扣在东厂一个多月没有放人。
邓云嚣张跋扈已经成了朝堂共识,在邓云扣着人过年都没有放归的时候,沈籍不得不出面调和。到这个时候,邓云也不想让事态再发展下去,索性将人放了。
这个年大臣们过得不好,但不怎么影响皇帝。绿衣与邓云的交锋,各有输赢。
过了元宵节之后,皇帝便启程回宫了,队伍浩浩荡荡。因为一场猝不及防的倒春寒,宋檀在回京途中病倒,回去之后断断续续咳了许久。
宋檀咳嗽始终不见好转,宣睢心情终日低沉。太医院的人每次过来请脉都像是上刑,几个太医斟酌来斟酌去,开出一张完全没有过错也不见多有效的方子。
方子呈到宣睢眼前,宣睢冷笑一声,太医院上上下下的人都拉出去打板子。
同时,宣睢心里又有一层考量,他觉得宋檀身体不好大约与心情有关,疑心是宋檀心中郁结难解。
“那个叫秋光的,不是很会奏乐吗?”宣睢道:“他的曲子也不见有效?”
六安回道:“虽则秋光留下了,不过后来宋公公并没召见过他。”
宣睢微愣,忽然垂眸沉默许久。
“叫秋光去吧,”宣睢最后道:“他若能叫宋檀开心,朕有赏。”
六安便领着秋光去了,后殿里,宋檀穿着素青常服,赤着脚,懒懒地窝在摇椅里。殿里花草都撤了,也不用香料,就怕引得宋檀咳嗽。
落苏端着梨汤来,神态恭谨地近乎畏惧,也不敢多停留,放下东西很快退了出去。
宋檀心里叹息,面上却不提一句微博捡糖吃吃看自整。
六安在外间来见宋檀,回禀了宣睢的口谕。宋檀略犹豫了一下,便道:“请他弹奏吧。”
宫人搬来一架八扇檀木丝绢屏风,将宋檀与秋光隔开,编钟摆开,秋光开始演奏,乐声空灵,令人心神一清。
六安走的时候,宋檀托他带一份八珍糕和玉露糕给宣睢。
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宋檀和宣睢终日厮混在一起,每每一个人生病,另一个人也要跟着不舒坦。
“春天天气反复,更兼花粉虫蚁多,易起疹子。”宋檀道:“劳你在陛下跟前提醒着加减衣服,也多劝慰陛下少生气。”
六安说是,一定将话带到。
他回到御书房时,御书房格外的安静,六安甫一踏进去,就觉得有些不对。
书房的地毯上,跪着一个年轻的太监,身形清瘦,跪着的时候虽然瑟瑟发抖却不显得猥琐,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我见犹怜。
宣睢坐在御座上,打量着地上的人,神色倦倦。
“你说,你爱慕朕?”宣睢眼睛微阖着,手指揉着眉心。
地上的人微微抬头,白皙的脸,清秀的眉,侧面瞧着同宋檀格外相似,六安飞快地回想,这人叫玉福,是新进没多久的小太监。
他还在斟酌眼下的情形,上首宣睢开口,“他怎么样?”
六安立刻回话,“宋公公精神倒好,还送了两样糕点给陛下,请陛下保重身体,莫要挂心。”
两碟软糯香甜的点心放在案上,宣睢眉眼柔和了下来,微微点了点头。
他重新看向地上的人,起了些兴致,漫不经心问道:“你爱慕朕,可知晓朕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
玉福打了个哆嗦,道:“陛下是明君圣主,英明神武,威震八方......”
宣睢笑了,笑声打断了玉福的话。
“朕有一个大伴,大约现在已经没人提了。”宣睢敲了敲桌子,叫六安上茶,“他照顾朕二十年,后来朕毒哑了他的嗓子,将他送去金陵自生自灭。朕对旁人说,是因为厌恶别人背叛,其实是因为朕讨厌他的眼神,他看朕的时候,并不把朕当人看,而是看着朕手里的权利。”
宣睢轻呷一口茶,道:“朕平日里对追名逐利的人是很宽容的,毕竟这样的人才好控制。可是不知道为什么,朕就是忍不了夏明义。”
“朕还有一个结发妻子,少年夫妻,她是个很好的人,贤良淑德,并且冰雪聪明。”宣睢摇头,“不过朕不喜欢她,朕忍她在后位上十年,终于废了她,那个时候朕就知道,朕想要的总能做到。”
他捧着茶,好像陷入了回忆里。
“朕的长女,十分聪慧,骨子里和朕一样凉薄,偏偏有一副善于骗人的好模样,哄得宋檀觉得她是个小可怜,对她无限怜惜。这让朕觉得,或许最开始应该向宋檀示弱,他只要决定护着我,别人说什么他都不会信的。”
“可惜,”宣睢感叹,“棋差一着。”
“朕还有两个儿子,朕也不喜欢他们。”宣睢想,我不喜欢的人是有点多,“有时候朕嫌他们粗鄙,也有一部分原因,是因为他们长大后会继承朕的权利。”
玉福瑟瑟发抖,这些已经不是他能听的了。
“常有朝臣劝谏朕不要多疑,说朝堂动荡于国不安。”宣睢想起他们,嗤之以鼻。以他这种态度,大约史书上也不会留下太好的评价。
“你说说,你爱慕朕什么?”宣睢好整以暇,“这世上大多数溢美之词,譬如宽容,善良,都与朕不相干。”
玉福抖着嗓子,“陛下,陛下丰神俊朗......”
宣睢认真地想了想,“这张脸,大约生的是不错。可是沈籍也不差。”
“你见过沈籍没有?”宣睢微抬了抬下巴,意味不明,“人人都说,沈籍是圣人。”
玉福不知道沈籍,但他无端觉得有些毛骨悚然。
“奴婢,奴婢,”玉福说不出话,上位者的威势压得他抬头都不敢。
“所以你在说谎。”宣睢道。
玉福终于支持不住了,他不停磕头,尽力修饰出的楚楚可怜也绷不住,几乎涕泗横流。
“陛下恕罪,奴婢知罪了,奴婢知罪了!”
宣睢看了他一会儿,神色复又倦怠起来,他招手叫来六安,“处死,行刑之前划了他的脸。”
六安称是,堵了玉福的嘴将人带了下去。
隔天,邓云面见陛下时被训斥。太极殿外,人来人往的地方,邓云顶着各种各样的目光,跪了四个时辰。
六安去扶邓云起来,也传达陛下的意思,“御前这样的地方,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放进来,你司礼监掌印就是这样做的?”
“陛下知道你为前朝事忙,朝堂上闹得那样沸反盈天的,也不晓得是邓厂公心慈手软了,还是真不济事了。”
皇帝责怪邓云办事不利,一是不能清查御前的人,二是到现在了,都没能彻底打压绿衣。
邓云咬着牙,在太极殿前磕了头。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罚,落到朝臣眼里,就是邓云失去陛下信重的信号。邓云心里灰了一片,面上却还强撑着,由几个随从太监扶着出宫去了。